
冯玉祥、蒋中正、阎锡山(自左至右)在战争爆发之前的国军编遣会议上合影。
从前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,大致是说,1930年中原大战时,阎锡山与冯玉祥约好在河南北部与山西交界的沁阳会师,但因冯玉祥的参谋在抄录电文时写错了一个字,将沁阳写成了泌阳,而正好泌阳也在河南,只不过是在河南南部(现属驻马店),导致部队去错了地方,错过了会师,打了败仗。这个故事常见诸各种出版物,冠以“一字之差,谬以千里”或者“败在一撇上的战争”的题目,用来作为文字工作者工作需要严谨的例证。
但我心里一直对这个故事有点疑问,因为稍稍了解一下1930年中原大战的战况,就会知道冯、阎二人在行军线路上与故事中的会师地点河南沁阳有些差距:冯玉祥的部队大体可以分为两个方向,一个方向是沿陇海线从河南北部东进,目标是徐州,主要的战场是在河南北部;一个方向是沿平汉线南下,目标是武汉,主要战场是河南中南部。阎锡山的部队则是沿津浦线经山东南下,目标也是徐州,主战场在山东。如果按照二部的主攻方向来说,会师地点应该就在徐州,说什么也不会去河南西北部的沁阳。或许阎锡山派了一支部队从山西向南部入河南境内和冯玉祥部会合?但冯玉祥的部队在战争开始时,东进非常顺利,早就突破了郑州、开封,与蒋介石部队在商丘一带僵持,如阎锡山要从河南北部与他会师,则应该沿陇海线向东追进,怎么会要让冯玉祥再绕回河南西北部、偏离陇海线的沁阳会师呢?而“泌阳”与“沁阳”虽一字之差,但一北一南,只要冯玉祥部队中有人稍具常识,就应该知道去泌阳和在山西的晋军会师是南辕北辙的,怎会无人质疑,全部傻乎乎地都跑错了地方呢?故事漏洞百出,似乎应如“华盛顿的樱桃树”一样,是被人刻意虚构出来的。
考察这一故事被用于说明语言文字问题的出处,较早、较权威的是出自1981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,于根元、张朝炳、韩敬体诸先生编的《语言漫话》,其中韩敬体先生写的《沁阳和泌阳》一文,指出沁阳、泌阳两个地名字形相像,且又在同一省,很容易弄错。其中说:
据说从前,蒋介石、冯玉祥、阎锡山中原大战的时候,冯玉祥在河南调兵遣将,由于下面官员把沁、泌两字弄混,把沁阳和泌阳两地搞错,调错了兵,结果使自己的军事行动受到很大损失,冯玉祥还为此处决了一个有关的高级官员。
韩敬体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研究员,曾经参与编写过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《汉语大字典》等大型字、词典,应该具备语言文字工作者的严谨态度,讲的这个故事虽然出自“据说”的传闻,没有明示出处,应该不会是完全出于瞎编。但故事没有后来传播的那么“具体”,只说故事的背景是蒋、冯、阎的中原大战期间,也并没有说是冯、阎会师,只是“冯玉祥在河南调兵遣将”。
再经一番搜检,终于发现了这一传闻的源头。曾任北京军区炮兵司令员的李健少将在他的回忆录《连天烽火》(华岳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)讲了这么一个故事:
一九四〇年五六月间,我到作战科当参谋不久。一次呈送作战值班日记,因我疏忽写错了一个字,孙参谋长一看,大发脾气,出口就骂。接着就将作战日记摔到地下,顿时我脸上发烧,心内不满,进退不得,十分尴尬。因我自小脾气倔强,好胜心强,英雄主义思想比较严重,从没受过这种刺激,闹得一时下不来台。孙参谋长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,改换语气说:“当参谋人员一定要十分认真,一丝不苟,你要知道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,有时一字之差,会导致全军覆没。你听说过没有,阎冯讨蒋时,冯玉祥的秘书起草电报,调一个师到河南平汉线驻马店附近的‘泌阳’。粗心大意,少写一撇,写成黄河以北的‘沁阳’,影响了战局,误了大事,秘书长被枪毙。写错一个字,对作战参谋来说,可不是小事呀!”听他这么一说,我心情平静了,拾起作战日记,说了声:“以后不会再犯了,请放心!”就走了,这件事对我教育太大了。……一直到我担任其他领导工作后,也从未降低工作标准,并经常用孙毅参谋长说的“泌”字写成“沁”字,少写一撇贻误作战大事的故事,来教育部下。
“孙参谋长”即孙毅将军,他在北伐及反蒋战争中正是冯玉祥的部下,所说应有一定可信度。而孙将军的回忆与韩敬体先生的说法比较相似,倒与后来的各种说法截然相反了:原来,冯玉祥原本想要让部队去的地方是泌阳,并非与阎锡山会师,却被起草电报的秘书写成了沁阳。韩敬体先生所说的是“把沁阳和泌阳两地搞错,调错了兵”,没有明说是把沁阳错成了泌阳,还是把泌阳错成了沁阳。后世对这个故事进行“再创作”时,因着中原大战的讨蒋主力是阎锡山、冯玉祥,“顺理成章”地又加入阎、冯会师的情节,既然有了阎、冯会师,则又想当然地以为本来要去的是山西、河南交界的沁阳,不该去的是远离山西的泌阳,再没多想一下当时阎、冯二部实际的行军路线。

孙毅将军。
仔细想来,孙毅将军口述的泌阳、沁阳之误,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是会发生的:冯玉祥的进攻路线除了陇海线外,还有经河南向南进攻武汉的平汉线,而这一路的僵持主战场就在许昌一带。泌阳在许昌的西南侧,正是蒋军的后方,若是冯行奇袭之计,迂回包抄,倒是极有可能下开拔泌阳的命令。孙毅将军所说,也是“平汉线驻马店附近的‘泌阳’”。而部队错去的沁阳则是冯军的大后方,看了错误的电报,误会为可在沁阳暂驻、随时增援也是合理的。
可见,沁阳、泌阳之误的故事,应是由中原大战经历者孙毅将军告诉李健将军,而李健将军在“担任其他领导工作后”,“经常用孙毅参谋长说的‘泌’字写成‘沁’字,少写一撇贻误作战大事的故事,来教育部下” ,从而流传开来(李健将军在《解放军报》高级记者卜金宝采访他时,又特意提及,可见对此事确实记忆深刻。见《新湘评论》2015年第4期《听老将军讲中国故事》),传到了韩敬体先生这里。韩先生觉得这是一个说明问题的好例子,便写进有关语言文字工作的文章,从而被广泛引述。但因未及细节,又遭“进一步加工”,最后广为传播的版本竟将正误关系颠倒了过来。
因秘书或工作人员抄写“一字之差”而造成误会,倒曾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的书稿档案中看到过一个真实的故事。1960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向周汝昌先生约稿《杨万里选集》,周汝昌先生欣然允诺。旋即出版社要求周先生先将杨诗文之选目大致选定、寄送给出版社研究后才开始注解工作,这本也是一个合理的流程:如周先生先行全部注解后交稿,如出版社对选目有意见,如此返工或删除,恐怕会做不少无用功。在此事上,周先生却和出版社有了分歧,而这一分歧,竟然就在于出版社缮写公文的工作人员的“一字之差”。1960年6月25日,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向周先生致信,档案中保存的公文拟稿纸云:
六月一日惠函已悉。《杨万里选集》的选目,如并不妨碍您工作的进度,仍盼惠寄一阅,以便及时交换意见,我们也一定在短期内对选目作出处理,可否清将已注妥的各首先寄下一阅,以快先睹。不情之请,尚希大力协助为感。

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致周汝昌公文底稿。
但周先生收信后却到了10月15日才回信,信中则说:
前接大示,嘱将“杨万里集”选目并成稿奉上。本当立即遵办,旋以选目随注随核,再三斟酌,屡有变易。所以深慎之。又来示云“不一定立即作出处理”。故遂迟迟未复,歉甚。
现得有力之助,诗的部分已接近毕稿,不日即将此部分全部寄上,如此则选目并注稿可一次予以审查,尤为方便。想荷同意。
此时周先生已快将诗稿注完,并想将诗稿全部注完后一并寄给出版社。而他这么做的原因,正是出版社给他的信里说对选目“不一定立即作出处理”,他怕耽误进度,所以就继续进行注释,没有回复。
但金性尧先生的去信拟稿,明明说的是“一定在短期内对选目作出处理”,似乎与周先生接到的信件有着不小的信息差。这是怎么回事?在后来的回信中,可以大致找到问题的答案。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0月19日向周先生回信,信中说:
至于来函谓“我们不一定立时作出处理”云云,经查前函底稿,原文是 “我们也一定在短期内对选目作出处理”,请再查阅。如系我们发文缮误,盼将原函寄还,以便检查和改进工作。
10月24日,出版社接到周先生回信:
关于十五日去信所谓“不一定立时作出处理”云云,系匆匆作书,仅凭记忆撮述大意,实未严格引据来函,但自觉大意无误。今次来函指明您所前函底稿原文,系“我们也一定在短期内对选目作出处理”,并嘱再加检阅。今遵嘱查得您所六月廿五日1795号来函,内云“我们也不一定在短期内对选目作出处理”,与汝昌前函所述大旨不异,确称“不一定”云云。今并遵来意将该原函奉上,以备检阅。

周汝昌回信。
11月2日,出版社再次向周先生致信云:
关于六月二十五日函中文字差错,经检查确系我们缮校工作疏忽,除内部已进行检讨外,特向您致歉,祈谅。
出版社在发公文时,是先由一人拟稿,再请室主任及总编等审核修改,最后再请工作人员誊抄,经校对无误后发出。但竟然工作人员在缮写这封信时,将“一定”抄成了“不一定”,核校者也未校出,最终导致了出版社与作者之间产生了一个小误会,与冯玉祥的秘书搞错泌阳、沁阳同属“一字之差”的故事。不同的是,这个误会只是一本书出版过程中的小小插曲,无关历史走向、军国大事,对结果也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:《杨万里选集》最终顺利出版,成为了杨万里诗文极有特色的一个经典选本。这与冯玉祥秘书电文抄错导致贻误军机、战争失败又有着天壤之别了。
戎默
责编 刘小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