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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公园里晨走时,突然来了几滴惊喜的雨,柳枝经雨重,松色带烟深,那几株粗犷的玉兰树上墨绿色叶片,被雨点敲打着,嘀嗒清脆,声声入耳。
这一片广玉兰,我是怀有温馨的情愫的。常常在上下班路过时,没有带伞,广玉兰密匝匝的叶子遮盖住了,让我的身上少了些落汤鸡的尴尬。

从起初的三五朵,遮掩于硕大的叶片间,到纷纷探出脑袋瓜子,张开成莲花宝座的模样。我几乎隔三岔五的,要对着它拍上几张,广玉兰高过我头顶许多,每每要调到3x以上的焦段,才能真切地看到它娴雅的容颜。
躲藏于树叶间的花朵高低错落,散散淡淡地分布于各个角落里,像捉迷藏似的,得留心去找寻。一株广玉兰树上,满打满算就几十朵花,虽然和我照面的都是外露一些的花们,那些只能从缝隙里露出些许花色的,只能朝它们送去我会意的微笑。

鲜嫩的新花,伏在叶后怯生生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。那些张开花瓣的花朵,圆头圆脑的,隐于墨绿的叶荫中,远看似一只只洁白的鸽子,三五成群栖息在树上。
同一棵树上,由于开花期参差不齐,最早的那几朵悄无声息地已枯萎了花瓣,很像沾了些深褐色的铁锈,已是“锈色可餐”了。它的树身也变得很虚弱了,好像将积攒多时的能量倾其所有灌注到每一朵花瓣上,花事已尽后的叶子发黄枯萎,地上已积起了一层黄叶。那掉进草丛中的黄叶凝结着小雨滴,仿佛在独自哀伤。

一株广玉兰如同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族,所以它的花语为:生生不息、世代相传。在同一棵广玉兰树上,演绎着新生和颓败神奇同框的故事。新发的花苞羞涩待放,花苞洁白,尖角向天,如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一般,令人每天充满了期盼。半开的花儿呢,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,它们离我实在远了点,无法凑近它们,细看如小勺一般向内卷起的花瓣,只能从一张张像素稍显模糊的特写里,看到花心里已长出了一二寸长的椭圆形花蕊了。

这容易让观赏者产生一些好奇的想象:这美人胚子着实有点不同寻常呀!只有那些昂然跃出绿叶丛中的花朵,能真切地看清它们的身姿,好似美丽的仙女轻盈起舞,既高雅脱俗又雍容大气。洁白的裙裾飘逸,在人间烟火气中舞出了俏丽的风姿。
广玉兰的花朵就是这样,一边优雅的开,一边沉静的落,宠辱不惊。不少老成枯萎的褐黄色花朵,仍然留在树丫上,不愿往下坠落,它要保持这一份年轻时的造型,更为持久地留在树上。

许多年来,我一直以为广玉兰是土生土长的,并不知道它是舶来品。据说,它的引种到我国,还是慈禧太后的功劳。那年的中法战争,李鸿章率领淮军将士英勇杀敌,屡建战功,扬了大清国威。慈禧闻讯大喜,想着该如何赏赐淮军将士。此时正好有美国使臣带来108株广玉兰进贡清廷,顾及国库空虚现实的李鸿章婉拒了金银珠宝的赏赐,讲大局识大体,请求慈禧太后就拿这些广玉兰赏赐好了。就这样,这108株广玉兰就被运回了李鸿章的老家合肥,每位立功将领的宅第庭院里,都种上了广玉兰。当年淮军将领刘铭传老家的广玉兰至今仍郁郁葱葱。许多年以后,合肥市还将广玉兰确定为市树。

广玉兰的正式中文名字叫荷花玉兰,因为它的花朵从形状、大小均似荷花,所以得名。荷花是出淤泥而不染,承赞了太多太多的美名,长在树上的荷花,照理说品质更加高洁不同凡响,更能被爱花人盛赞。
事实上并非如此。广玉兰与玉兰花一字之差,但却是天地之别。玉兰是在早春开花的树,一树的花几乎同时开放,极绚烂,花期比樱花长一些。从时间上说,它是早春里的第一个送来春讯的“白衣使者”。赏花人在早春里向白玉兰致敬了太多的爱心,待到春暮夏初,广玉兰初绽的时候,关注它欣赏它的人反倒变得寥落和寂静了,高高在上、孤芳自赏成了广玉兰的代名字。因为高大,它的花朵常被人忽视;因为遥远,它的芳香,也鲜被人问津。

在为数不多涉及广玉兰的文学作品中,我非常喜欢当代作家陈荒煤真情讴歌的文字,他在《广玉兰赞》中这样描述过广玉兰:“在绿油油的叶丛中,花朵是那样的洁净、高雅。我无法用文字准确形容那花瓣的色彩,说它纯白吧,又似乎有一种淡淡的青绿色渗透出来;我也无法用文字准确形容那花瓣的质感,说它玉琢冰雕吧,它又显得那样柔韧而有弹性。”
的确,我曾手捧一朵盛开着的广玉兰花,用指尖轻轻捏过那花瓣,感觉很像捏着少儿的小脸蛋,很光滑很柔嫩,这种肌肤的亲昵之情一经作家形象生动的描述,说出了我欲说而又难以准确描摹的话,就觉得非常绘声绘色了。尤其花蕊中那一二寸长的红色柱子,透着许多的灵气,叫人爱不释手。

广玉兰败而不倒,鲜花与落花同存的景象,并不被许多人看好。当它的花朵败落下来的时候,远看花蕊处黄褐斑斑,以为有大量毛毛虫聚集在那里。难怪张爱玲说:“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,脏脏的白色,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。”可见她是有些厌恶树上逐渐开始枯萎的陈花的。如果它们识趣地像其他春花一样,盛极而衰,及时凋落地上,不影响新发的嫩花的观瞻,料不至于让她反感的。然而,广玉兰习性如此,偏要执拗地在站在树上一天天慢慢地老去!我倒佩服它这种顽强不屈的品质。

广玉兰作为常年绿叶树种,它的最大优点是树形优美、花大清香、抗污染性强,许多地方都把它作为庭院绿化和行道树。杭州西湖景区内,随便到哪一个景点游走,都可看到它,只是多数人并不在意,所以基本上没什么印象。
杭城种植广玉兰的历史非常久,现存下来百年以上的广玉兰就有13株,按树龄推算,均为清代未年种植。比如孤山西泠书画院后面的广玉兰,有100多年了,树势繁茂,枝桠密集,子孙满堂,绿色的青藤爬满了广玉兰树的主干,好像它们天生就是相亲相爱一家人。

许多人不知,花港观鱼小南湖边的马一浮纪念馆前,也种着几株上百年的古广玉兰树的。从苏堤大门进来,穿过东边的月洞门,就能看见两株广玉兰参天入云,枝繁叶茂,拱卫着主楼和庭院。
这里过去叫蒋庄,是西湖四大名庄之一。原为无锡康慧卿别墅,名“小万柳堂”,后归南京藏书家、诗人蒋苏庵所有,俗称“蒋庄”。1950年,马一浮应弟子蒋苏庵之请,移居蒋庄,入住西楼,自称“蠲戏书屋”。“蠲戏”就是去除游艺之意,他一生不求闻达于外,但求无愧我心。

马一浮是引进马克思《资本论》德文版、英文版的中华第一人,与梁漱溟、熊十力合称为“新儒家三圣”,曾任浙江大学教授、浙江文史馆馆长、中央文史馆副馆长,《浙江大学校歌》的词作者。马一浮道高识远,义理精纯,著述甚丰,是一代国学儒宗、书法泰斗,也是二十世纪一个真正的隐者。他的一生情路坎苦凄绝,19岁丧妻,84岁终老,终身不娶,为爱“守节”了整整65年!
马先生入住蒋庄后,隐居林下,寄情山水,读书练字,治印弹琴,埋头学问,生活清贫自得。他曾欣喜地描写蒋庄:“临水为楼,轩窗洞豁。南湖一曲荷叶,天天若在。”对这一新居所的热爱之情溢于言表。

庭院里这几棵广玉兰树,长得粗壮结实,巍峨挺拔,盘根错节,地上露出一道道蜿蜒纵横的龙根。仰头望去,树荫遮天蔽日,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,只在叶片缝隙间落下斑斑驳驳的光影。
我心里暗自推算着,1950年马一浮刚入住这里时,广玉兰树就已有近三十年了,花开花落,芳华无声,它们伴陪这位至性笃学的一代宗师十六个年头。玉兰白素映湖水,清香悠悠犹葳蕤。藏于小南湖畔低调内敛毫不张扬的广玉兰恰如大师的为人,须得在仰视中细品慢咂才能觉得稀罕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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